之後自己是怎麼回到座位上的，沙都子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金色的吊梢眼睜得老大，她只得愣愣地坐在位子上，望著莎菲爾開始講課的身影。
『你──為什麼在這……』
『因為我是你們班的數學老師呀。』
她想起方才有些愚蠢的對話。
紅髮高高束於身後，瀏海旁的稀疏短髮隨意地垂落於雙頰兩側。她像頭冷靜下來的野獸，視線卻依然死死地盯著莎菲爾。
原來當時救的是學校的老師。認知到事實後，她的腦中詛咒般地浮現了某個念頭。
早知道就不救了。
莎菲爾的視線對上自己，投了一個溫和的微笑過來。沙都子的視線下放，金眸瞪著幾秒前被自己扶起的桌椅，以及放在上頭的智慧型手機，她嘆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自後方背包拿出課本，上頭大大地印著「數學」的字樣。
但她心知肚明，手上的這本數學課本和身旁同學拿的並不相同。
「在解三元一次聯立方程式前，大家國中一定都學過二元一次⋯⋯」
一陣清亮的嗓音流入耳中，莎菲爾似乎正打算開啟新單元。沙都子隨意地攤開手中課本的其中一頁，一隻手向後伸入側背包，試圖在放滿雜物的背包底層尋找一絲希望。
最後，她如願找到了一枝不知何時丟進去的自動鉛筆，壓開了筆芯，開始在空白處畫起圖。
然而不到幾分鐘，歪曲的筆觸和比例明顯不對的塗鴉，很快令沙都子失去耐性，她胡亂地劃掉幾秒前完成的畫作，金色的視線投向頁碼旁的例題。
記得師傅是這樣教的⋯⋯唔，是什麼公式來著？
「前田同學。」
「⋯⋯」
沙都子抬頭，正好對上莎菲爾望向自己的灰色雙眸。
「妳來解這題。」
沙都子的名字一出口，四周的同學又跟著緊張起來，這新來的老師剛剛似乎逃過了一劫，誰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沙都子淡淡地回望對方，挑起一邊的眉。
這女人果然是想找碴嗎？
知道我沒來上課，所以故意找我回答題目，好讓其他人取笑我？
開什麼玩笑。
正當沙都子再次從位子上站起，打算開口發出最後通牒，警告莎菲爾不准再管她時，餘光正好掃過以白色粉筆刻在黑板上的習題。
⋯⋯
我會。
「X等於6，Y等於29。」
她開口說出答案。
不僅莎菲爾和全教室的同學們，就連沙都子自己也感到訝異。
秋風染上季節的塵埃，堆積在教室的窗台。
就在沙都子快要受不了空氣中的尷尬氣氛，打算抓了身後的背包步出教室前，莎菲爾終於回過神，眨了眨那灰色眸子，望向講桌上的課本。
「正解。」
有個人，不知道是誰，忽然拍起手來，零星的、掌心相碰的聲音細細地迴盪在教室空氣，接著又一個人、再一個人，雜亂無章的節奏漸漸揉合成熱烈的掌聲迎向沙都子。
「前田同學，解得好快啊。」
愣在原地的沙都子將視線投向身旁的聲音來源，鄰座那位夾著髮夾的短髮少女一面拍著手一面說道。沙都子抬頭望向講台，莎菲爾瞇著眼笑。
「很好，妳可以坐下了。」接著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
沙都子像斷線的木偶般呆愣著，緊鎖的眉頭稍稍舒緩開來，銳利的金眸透進一絲細微的光芒。待掌聲結束，沙都子才後知後覺地感到震驚，有些尷尬地坐回位子上。
時鐘上的指針漸漸自豎起的無限攀上頂點，下課的鐘聲撞得沙都子腦袋發疼。
她頭也不回地，抓了收拾好的書包就往門外衝。
「等等！」
一陣呼喚卻讓她僵在原地，百般祈禱莎菲爾不要阻止自己，最終還是撲了個空。
連自己都沒發現因著教室空氣不流通亦或其他原因，而造成滿臉傷痕的面頰泛起微微紅暈的沙都子轉過身想說點什麼，回頭卻看見莎菲爾被一群同學包圍住。
「老師，我們有問題——」
「老師，你上次說的那題⋯⋯」
「老師⋯⋯」
看著莎菲爾有些困擾地被同學們纏住，卻依然望著自己的殷切眼神，沙都子想趁機逃跑的雙腳再次如同嵌於書本上的釘書針般被牢牢地釘在地面。
「唔⋯⋯唉。」
嘆了口氣，她緩緩走向教室外，靜靜地佇立於窗邊，假裝忙碌地掏出背包中糾纏不已的耳機，塞住耳朵，再滑開正握於手中的手機，就像是放棄掙扎般等待那個叫住自己的人走出教室。
耳機內並未播放任何音樂，滑開的手機螢幕亦始終停在解鎖畫面。
走廊的彼端捎來秋日的信息，那雙吊梢眼中似是忖度著什麼。
明天⋯⋯再來學校吧？
「這樣⋯⋯再這樣⋯⋯就解出來了。」
「哇——不愧是老師！」
「嗯，還有其他的嗎？」
「沒有了！謝謝老師！」
看見學生朝自己點了點頭致謝，莎菲爾亦回以溫和的笑容，然而夾著髮夾的短髮少女臉色卻凝重了下來，莎菲爾看對方問完了問題卻沒有和其他同學一樣離開，灰眸浮出淺淺的困惑。「怎麼了？」
短髮少女擔心地望著莎菲爾，猶豫了一會才開口。
「老師⋯⋯和前田同學認識嗎？」
「啊⋯⋯」
莎菲爾微微愣了愣，瞄了一眼背對著教室的沙都子，為了公平對待每位學生，她沒打算說出實情。「嗯，畢竟是學生呀。」
短髮少女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微妙的變化，她壓低嗓子。
「她是學校出了名的不良少女，老師您⋯⋯還是不要離她太近才好。」躊躇了一下，接著繼續說。「不管她跟老師您說了什麼，都請不要相信她，可能⋯⋯老師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咦⋯⋯」
「總之，上課當她不存在就行了，大家也是這麼想的⋯⋯」
從小跟著師傅經過各式訓練、聽力異於常人的沙都子，此時倒希望自己是聾子。
她的眼神冷了下來，甩著後方的馬尾輕輕側過頭，隔著格子窗望入教室講台。那自以為壓低嗓子便是輕聲細語的少女正背對著自己，一雙灰色視線越過少女，不偏不倚地和她對上眼。
一雙帶著些許驚訝，些許不信任，或許還摻著些許慍怒的雙眸。
前一刻還任由秋風吹拂的面頰沉了下來，沙都子瞪著石磚地的雙眼再次銳利起來，她牙一咬，低聲啐了一口，便甩頭步離教室。
離去的步伐越發加速，卻始終沒有狂奔起來。
那是她生氣時逼自己冷靜下來的方式。
尚未被旁分的瀏海蓋過的額頭爆起青筋，沙都子一路穿越二年級教室走廊，三步併兩步地跳下平緩的樓梯，穿越廣大的操場，最後乾脆地爬上一旁高聳的側門，翻牆而出。
學校裡的人們，不管老師或是同學，倒是完全證明了自己的厭惡及逃避並不是毫無道理。
呵。
「喂。」
快步走在人行道上的身影被後方的聲響喚住，沙都子停了下來。
「你是⋯⋯前陣子很囂張那個嘛！聽說全校都認識你？很厲害嘛妹妹。」
一把低沉的男聲帶著挑釁的語氣響起。
沙都子不斷下沉的臉龐頓了頓，嘴角抽了幾下，揚起一抹扭曲的微笑。「哦？」
啪。
裝著數學課本的藍色側背包，連同背帶被大力甩至人行道旁公寓的圍欄，狠狠撞上牆面。
沙都子轉過身，抬起頭望向三位個頭較自己高的男子們，被瀏海遮住一半的面龐瞇起眼笑了，如同幾秒前莎菲爾對她那樣笑著。
學校，果然是該死的地方。
「要打架是吧？我正好閒得發慌呢。」
＊
沙都子向後一傾，躲過揮來的拳，餘光瞄過下方掃來的腿，身子向上一躍，正好用力往眼前的敵人踹上兩腳。反作用力將她帶至後方，後方的身影張著雙臂蓄勢待發，卻被沙都子一個後空翻，直直踢中鼻樑而向後倒去。
「怎麼？不是要打架嗎？」
後方的男子按了按鼻樑，抬起頭瞪向沙都子，卻被一雙金眸狠狠攫住。那金裡頭絲毫不擁有光，是深沉的、埋在黑暗裡頭的金。他彷彿能感受到，那眼神如刀刃般直直抵住自己的脖頸，少女微微抬起的拳及下放的身子，就似某頭犯了起床氣的草原猛獸，下一秒便等待撕裂罪魁禍首。
這場子，她是掠食者，他們才是獵物。
然而，當少女身後豎起熟悉的狼牙棒，男子近似發瘋地狂笑起來，沙都子一愣，連忙向一旁閃避，左腿反射性地勾起，使盡全力向後踹去，但慢了一步。硬質的鐵棒因著她迅速的反應而沒能擊中頭部，卻咆哮著落在她的肩和背部，單薄的制服硬生生被刷破一條斜縫，被擊中的肩痛得像是要脫臼，沙都子吃痛地低吼一聲。
右手繞過脖頸摀著左肩的疼痛，她轉過身好讓三名男子皆在視線範圍內，微微喘著粗氣，瞪著那支閃著金屬光澤的鐵棒。
「怎麼樣？知道怕了吧？」
拿鐵棒的是方才掃腿的男子，最開始被自己正面踹倒的男子此時才緩緩自地上爬起，得意地揚起笑容。「老子們可不是赤手空拳來的。」
「卑鄙⋯⋯」沙都子沉住氣，站在原地穩穩呼吸了幾口。
當他再度抬起頭，三人已朝著她一齊攻了過來。
『沙都子。』
師傅柔和的嗓音在腦海中響起。『雖然師傅教會妳用這些器具，但它們對人體都具有非常大的破壞力，所以，除非不得已，師傅還是希望妳能夠盡量避免碰它們。』
師傅，抱歉了。
「自己」也是「重要的人」，對吧？
沙都子扯著有些不聽使喚的身子迅速下蹲，使盡全力分別給了左右兩旁一記直拳，再抬頭望向迎面而來的狼牙棒，勉強地向一旁躲開，右手凝成手刃，迅速敲擊在揮棒者的手腕。
鐵棒脫了出去，被她一手勾回，闖出人牆。
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情勢再度逆轉。
沙都子瞪著眼前紛紛倒地的三人，臉上的鄙視又多添了一層，她看著握在手中沉甸甸的銀黑色棒子，緊鎖的眉頭更加不悅。
在揮動這支棒子前，那些人根本沒想過它的破壞力吧？
師傅實在太過替人著想了。沙都子再次將視線放回前方，緩緩開口。
「這是很危險的武器，會出人命的。」
彷彿朗誦著官方說明書般，她挑起一邊的眉。「我想回家了。如果你們還要打，我不會手下留情。」
「嘶⋯⋯」
三人見王牌武器亦被奪去，且對方還是赤手空拳迎擊的少女，紛紛後退兩三步，如同動畫電視中狼狽而逃的反派角色般，口中碎念著「給我記住」後，便朝街道的另一頭跑去。
沙都子沒有說話。
她以手中的鐵棒撐著疼痛的身子，輕輕拿起被扔至一旁的側背包，一步一步向師傅的居所前進，嘴裡險些咳出血來。
不知道被打中的是不是要緊的部位，她心想著。今天先和媽媽說要待在師傅家住一晚好了⋯⋯
頭⋯⋯好昏，明明沒有被打中⋯⋯
沙都子狼狽地扶著一旁的公寓牆，蹣跚地前行，最後終於無力地蹲下。離師傅的住所還有一小段距離，她似乎打定主意稍作休息，倚靠著牆，盤腿坐了下來，絲毫不在乎自己穿著制服裙。
側背包和狼牙棒放置於身側，徐徐秋風帶來陣陣涼意，裸露著的背部貼於冰冷的牆上使她皺了皺眉，閉上眼。
我就那麼⋯⋯不值得信任嗎？
潛意識浮動著竄出一絲念頭，沙都子呵地笑了笑，過重的腦子緩緩下沉，意識漸漸遠去。
＊
再醒來時，天邊的雲朵早已染上橘墨，深淺不一的天空晃蕩著寧靜。
再不趕快起來，就要放學了⋯⋯
一邊想著的沙都子，將微瞇的視線自天空中移開，這才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誰？」
腦內警鈴大作，一瞬間肌肉繃緊，她跳離身旁尚未看清的身影，單膝微蹲，伸手摸上側背包旁的鐵棒。腦子卻因這突來的動作狠狠抽痛了一下。
雙眸定下來，正眼看著前方的人影，她摀著後腦，冷冷地開口。「⋯⋯妳為什麼在這？」
「妳、妳受傷了嗎？」
「回答我。」
沙都子全無接受好意的意思，語氣中充斥著冷漠。「莎菲爾。」
莎菲爾望著全身似乎充滿尖刺的沙都子，微微垂眉，此時的她不似課堂上那般活潑開朗，僅是靜靜地望著沙都子。
「我⋯⋯我認為班上同學並不了解妳，那個⋯⋯」
「呵。」沙都子沒能阻止自己的冷笑溜出口。「那件事⋯⋯」
既然這樣，當初何必用那種眼神看我？
「妳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難道不是為了抓我回去交給學校，逼我退學嗎？
「我可是全校都知道的不良少女，不良少女，老師。妳聽到了嗎？」
她冷冷地笑著，抬起頭來望進莎菲爾有些怯懦的眼神中。
「看，我剛才用這個打了人哦。」
將握在手中的狼牙棒豎起，她示意性地往地面敲了兩聲。
這樣就好了。
「不了解我的人，是妳，老師。」
這樣最好。
離我越遠越好。
「不想受傷的話，還是滾遠一點吧。」
依舊犯著疼的身子緩緩站起，沙都子隨手拿起身旁的側背包，撇了一眼還坐在地上的莎菲爾，毫無憐惜地回過身，蹣跚離去。
拉鍊胡亂拉開的側背包外露出一小角數學課本的「數」，諷刺地對著莎菲爾笑。
夕陽下融合的兩道黑影硬生生被扯開，在持續下沉的天空下越離越遠。
TBC.
